他的双眼好像两洞幽深的水泉,偶尔一尾金鱼游过,他忽然反应过来那是太阳无意照进了他的眼底。全唐那样认真地注视着他。随后画面一转,他在全班同学面前和全唐旁若无人地接吻。再醒来,曲潮沅便无法投入那些新兴的复杂学说,大竞合论小竞合论、非对立罪名的边界,口袋罪的不严谨性,他这数十年的投入学习竟然能被一个二十岁的男孩轻而易举地打败。曲潮沅最引以为傲的头脑在被他蚕食。他就这样一直恍惚着,自己的眼睛里嵌套了全唐的眼睛,在庄重的会堂里也心不在焉。甚至周围围了一圈人也视而不见。“这几年来曲教授发了不少核心啊。”“曲教授对小竞合论的批驳那几篇文章我看了,和日本几位老师商榷的那几篇,想和你再讨论讨论!”“曲教授明年的青年法学家评比是没跑了,手里主持两个项目,都是国家级的新技术啊。”“多厉害!年纪轻轻的就是教授了!严院长!您也是这么想的吧?”院长笑而不语。曲潮沅如梦初醒。他像是个走错了场子的滑稽演员,一时不知自己辛苦经营的所谓小竞合到底是什么观点,张嘴说不出一句在调上的话。苦心孤诣十年,便是张口结舌的不知所措。何其荒唐!年轻的法学教授涨红了一张白玉般的面庞,在场地里怔怔转了半圈。他目力所及都是些高谈阔论的红润胖面,深邃的皱纹是快活的小河涟漪,或者清癯老者端正宽和的瘦脸,眼睛里透露着玄亮的精光。他们在他身边围成无数的圈,一张张五颜六色的嘴在说话,犯罪和刑罚、政策和变迁、沿革和进取,曲潮沅的耳朵都被这些话给塞满了。原本他应该如此,一生兢兢业业埋身书海卷宗,遇到这种千人聚会的场面兴奋地手心发烫后背流汗,掏出自己最珍贵的研究成果你来我往。他原本是这样想的。曲潮沅忽然在这些伟岸的、艰深的、高山的理论面前感到了无地自容。这些日子里,他是如此地放纵自己沉迷于他的学生。沉迷于他的学生?曲潮沅的心脏都要爆裂了!这不啻于刀尖行走!他竟然沉迷于自己的学生!那瞬间曲潮沅黑亮的皮带化成了一条毒蛇,一柄长剑,内里靠腰的地方生出无数戒律的荆棘和倒刺,毫不留情地扎进他的腰里,遏止住他的呼吸。曲潮沅渐渐感到体力不支,肺部被手紧紧攥住难以呼吸。污血淋淋漓漓地浇透他的内裤。湿滑的冷精把全唐从梦中唤醒。他脖子上缠着曲潮沅的领带,那是他最喜欢的一条,法学院向阳那面树丛里的狗牙花都开了。几朵几朵炸在一起,泡发木耳做的月牙白。全唐又在看蜡笔小新的剧场版,他才刚刚刷完宇宙小子。手机震动,他双眼发亮地拿起来看,然后嘴巴撅得老高。原来是民宿的主人给他发的信息。他和曲潮沅会打一个时间差,后天他那些天南地北的朋友们就要来。属于他们的流动的圣节。最近他早就不再和朋友们讨论斯科塞斯的镜头和昆汀的叙事,去年他倾向于那些玩结构的老手和专家,最爱侯麦的对白和愤怒的葡萄,今年这些体验又再次变了。是大二来全唐越来越能看到纪录片式叙事和暗调用光的美,他太爱持摄影机的人,太爱四个春天,连刷数十遍,沉迷在嵌套的精巧剪辑、大巧若拙的直白叙述里醒不来。在资料馆里他看过一次超棒的修复版苏联纪录片,旁边的女生进场前还在阅读一本马雅可夫斯基的诗集,他多望了几眼,不避嫌,凑过去要看,女孩也抿唇微笑和他分享,至此多了个朋友。全唐大白天做梦道,下次或许能和老师一起去吧。想把自己珍藏的照片、蓝光和海报都一式两份送给老师,如果没办法变成双份,就把独一无二的都送给他喜欢的人。他所收集的电影周边,当季海报、珍贵的资料馆影票、上世纪花了他一年零用才购得的海报、抽奖中的限量礼品,都一股脑儿送出去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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